蓝蓝路红茶V

【史汪】未读短信

slash-cat:

剧版《三体》


“你迟到了很多年,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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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决定给史强发短信是在一个日落。


这个日落和人类文明史上几百亿个日落一样,太阳在缓慢而苍凉地在落下,宛如一个已经经历了几百亿次衰亡的心脏,它的血缓缓地流出来,铺在天空,自远而至地透过莱卡相机的镜头到达汪淼的眼底。


然后无声地掀起了许多东西。


比如关于在巴拿马运河发生的一次寂静的屠杀,甲板上的血和船体切割平面所倒映出的霞光。


再比如史强那张招人憎嫌的脸上陡然滴落的一滴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后顺着汪淼悬在半空中的手腕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湖。


而史强那张带血的脸上却还是挂着那副傻笑。


“唉,啧,这白血病吧——”史强说,“真是怪麻烦的。”


他用自己的手背去擦血,越擦越多,汪淼捉住了他的手腕,血于是蹭在了汪淼的指尖上。


“干嘛啊。”史强看着他,“干嘛这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啊。”他说完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哦,忘了,还真要世界末日了,哈哈哈。”史强说。


汪淼没说话。


“组织上安排我去冬眠了。”史强又说,“去未来,诶,到时候你头发花白,脸都皱得跟树皮似的,看到我还是年轻力壮可别嫉妒啊,大科学家。”


他总是这幅德性,一张嘴叭叭叭地讲个不停,在世界坍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在他自己要轰然倒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好像无论是人类的落日还是他自己的落日,都比不上闭嘴让他来得崩溃。


这人怎么这么能讲?汪淼想。


他倾身抱住了史强。


这个举动让史强闭嘴了一秒,也仅仅只有一秒。


“诶,血蹭你衬衫上了。”史强笑着,一只手拍拍他。


 


史强去冬眠那天,汪淼在实验室加班。


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汪淼是直到史强进入冬眠快一个月才知道的。


原因是汪淼发现那台用了许多年的手机突然变得卡顿,像个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他拿着手机去维修店,师傅说是因为里面太多信息了。


汪淼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的手机向来干净,人际来往简单,工作上的事务基本都是当面交流,或是电话,跟妻子的生活节奏也已经形成规律和共识,只有极其偶然的临时变动才会打个电话。


“但是你这手机里储存的短信多啊。”师傅说。


汪淼于是拿过手机,将短信调出来。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来自大史。


满屏幕的“大史”把他的手机挤得满满当当,顿时将他清静的手机变得吵吵嚷嚷的。


汪淼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当即就拨通了史强的电话,想兴师问罪:你看看,把我的手机闹成什么样子了。


电话信号通畅,但是无人接听。


师傅在那看了半天,看到汪淼本来生动的一张脸慢慢地沉寂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先生,还修手机不?我把你这些数据都清一清?


汪淼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他一天之内给史强打了三次电话,早上在手机维修店一次,中午在实验室吃饭的间隙一次,最后一次在他这天外出考察结束后的黄昏。


汪淼注视着这个流血的黄昏,电话里的声音在有规律地“嘟——嘟——嘟——”,像石子落入深渊传回来的回响。


汪淼于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史强已经去冬眠了。


汪淼看着手机里那些满满当当的,来自史强的短信。


史强的短信可以说跟公事毫无关系,有情况他会给汪淼打电话,直接、粗暴,也不管是深夜还是凌晨,也不管汪淼可能在洗澡或是在实验,一次打不通就隔十分钟再打一次。


短信就不一样了,史强的短信就跟他爱吃的那家卤煮店似的,熙熙攘攘的、也没什么正经调调,字里行间都冒着市井热腾腾的粗俗气。


史强通常在蹲点的时候给汪淼发短信——这倒是不影响任务,因为史强蹲点的对象和他短信骚扰的对象都是汪淼。


“汪教授,太阳晒到屁股眼儿了,这么能睡呢?”


“汪教授,睡衣上画小熊,挺童真啊。”


“汪教授,你家阳台有朵花枯了你知道吗。”


汪淼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不胜其烦,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会逐一回复:


“因为我凌晨三点才睡觉,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眠。”


“我女儿挑的,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衣。”


“前天忘了浇水,我会换的,麻烦您不要再监视我的阳台。”


史强会站在底下,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旁边,看着汪淼的回复笑得四仰八叉,笑声从楼下一直通到天上,掠过枯萎的花,继续骚扰汪淼的耳朵。


现在汪淼一条条地把这些短信往上翻,越翻越觉得离谱,离谱于这些短信居然真的多到几乎翻不完,离谱于自己居然还会跟他一来一往地互发这种毫无营养的短信,离谱于这些短信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世界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也随之悄然瓦解了。


汪淼就这样被史强扔在了一个陡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太憋屈了。


“你看看,把我闹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下找谁说理?”汪淼说。


他对着落日说完觉得不甘心,又噼里啪啦地用那台卡顿的、笨拙的手机,往史强的号码里发送了一条短信: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手机彻底报废在一次实验。


第一座实验基座在赤道,他们做出了第一条纳米碳管缆绳,并不高,纳米丝比当年古筝计划的量多了将近六倍,汪淼在进行卫星轨道同步调试的时候,试验用的小型电梯舱在高处受到热带气流的影响发生了偏航,然后坠落。


那个试验用的电梯舱只有一个饼干盒大小,从高处往下坠落的时候在燃烧着,燃烧成一个不容小觑的金属火球,身后黑烟滚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产生了一场小小的爆裂,引发了赤道上一阵很小很小的末日。


末日的边缘距离汪淼只有几米,热浪席卷而来,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擦过他的额头,空气也在他耳边爆炸出仿佛吸纳了万物生息的黑洞。


在那一瞬间,汪淼似乎被震荡包裹在了一层真空中,意识也脱离了现实的引力,很自在地、不受控地,飘散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一个时刻——史强在他面前被炸弹掀倒在地的那个时刻。


当额头上的血浸透了汪淼几乎半张脸的时候,汪淼才被医护人员和实验室的学生唤回来。


碎裂的眼镜将汪淼的世界切割成了很多块,铺了半张脸的血又在他破碎的世界上盖了一层红,赤道的白光给他撕扯出一道同现实的空白地带,他在那里,看到了满脸血污的史强,龇着白花花的牙在冲他笑。


仿佛在说,嘿嘿,汪教授,你也被炸啦?感觉咋样?


“汪教授!汪教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周遭的人围上来急切地问着、喊着。


汪淼在担架上,抬起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V”。


 


人是没事,需要修养两天,额头上的伤口并不算深,只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彻底报废了。


实验室的小徒弟说大家给他买了部新手机,最新的智能手机。


“那原来手机里的一些数据能转移到新手机里吗?”汪淼问。


“通讯录吗?”小徒弟问。


“还有短信。”汪淼说。


小徒弟愣了一下,说可以是可以,就是需要点时间。


嗯,好。汪淼说,没事,我有时间等。


“短信里有什么重要数据吗?”小徒弟多嘴又问了一句。


“嗯。”汪淼点头,“重要数据,麻烦了。”


新手机过了三四天才送到汪淼手上,号码还是原来的号码,通讯录也整整齐齐,汪淼打开里面的短信,还是满满当当的“来自大史”。


手机送过来的时候李瑶正坐在病床旁给他削苹果,她把削好皮的苹果又切成整齐漂亮的块,放在果盘上像朵花,放在汪淼的床头,临走时嘱咐汪淼一定要把苹果吃了。


汪淼冲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当时自己切给史强的那盘苹果,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没有。


他很疲倦地靠在床头,用新手机,往大史的号码里又发送了一条短信: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卤煮店在2011年关门了。


汪淼是走出这家店的最后一个客人,倒数第二个人是丁仪。


当时是深夜,这个时间的街上荒凉颓败,不远处闪烁着一个巨大的霓虹灯,上面显示着巨大的时间。


危机纪年第4年(旧历2011年)12月31日 23:38。


危机纪年四个大字在黑色的苍穹下漂浮着,从玫红变成红色,再由红色变成紫色,诡异地折射出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的恐惧、绝望和放纵。


汪淼指着那个巨大的霓虹灯,拍拍丁仪:我还是比较喜欢旧历的算法。


丁仪手里抱着两瓶啤酒,指着身后看起来行将倒闭的卤煮店问:你就找这么个地儿庆祝?


是啊。汪淼很欢快地走进店里,很熟稔地同老板说:两份卤煮。


他选了进门的第三排,中间的那张桌子。


丁仪在他旁边坐下,两人开了酒瓶盖,碰杯。


玻璃相碰的声音在这家卤煮店里荡漾开来,伴随着老板的热锅“咕噜咕噜”的烧汤的声音。


他们灌下第一口:敬没被打倒虫子。


他们灌下第二口:敬昭然若揭的文明危机。


他们灌下第三口:敬生命的暴雨。


喝完三口之后卤煮上来了。


汪淼夹了一口放在嘴里,有些烫,雾气蒙在了他的镜片上。


“常来?”丁仪问。


汪淼嘴里嚼着肠,他的表情并不享受,但依旧嚼得慢条斯理。


“不算,偶尔。”汪淼回答。


“一个人?”丁仪又问。


“嗯。”汪淼又放了一口肠在嘴里,“偶尔也会带学生来。”


第一座太空电梯的雏型已经形成,调试成功挺过了最后一轮,数据完美、运行完美、稳定性完美,不出两年,人类将拥有第一台太空电梯。


店里老式的电视在播报一则青年学生自杀的消息,还在攻读清华物理系,这样的新闻近几年也层出不穷。


汪淼甚至送走过两个自己实验室的学生。


他上午参加完葬礼,下午继续试验,实验室的其他年轻人就像这家还在苟延残喘的卤煮店一样,平静、苍白、濒临崩溃,而汪淼却只是推一推自己老旧做派的眼镜,用有些发凉的手挨个拍一拍这些年轻人。


再撑一撑,今天结束后,我请你们去吃卤煮吧。汪淼对他的那些学生说。


其实汪淼到现在还吃不惯卤煮的味道,这个食物的气味极其冲,味道也很蛮横,滚烫热辣的汤、浓稠的酱汁味,有时还能尝到浓烈的动物皮脂的味道,再配合二锅头,几乎能麻痹汪淼惯常清淡的舌头,他想不通史强为什么这么爱吃这玩意儿。


他的学生们被味道和酒精熏得直掉眼泪,他们年轻的手抓着汪淼细瘦的胳膊,呜咽着问:“教授,我好绝望——未来、未来在哪里——汪教授……太空电梯造出来之后,人类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就能得救吗?”


“汪教授,我们冬眠吧,去冬眠吧,去未来吧——我想冬眠……”


汪淼当时想,如果是史强,能说出什么话来?他那淬毒也淬血的心肠,和抹油跑车的嘴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安慰这群绝望的年轻人?


他想不出来,他自己也是个在绝望的泥潭挣扎着的人,于是汪淼选择不说,他唯一能从史强那里学到的,就是在他们濒临崩溃的时候,带来这里,点上一份卤煮,再要一瓶二锅头,带他们来看看淹没在充满浓重世俗的烟雾中,还在谈笑的人们。


这群年轻人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冬眠,也没有自杀,他们第二天照常工作,并跟汪淼说着谢谢。


“所以你为什么不冬眠?去增援未来。”丁仪问。


汪淼摇摇头,“总有人要留下来创造现在,要不然,去未来的人拿什么增援?我的价值在当下,我总要为他……他们,好好铸剑。”


 


他们最后走出卤煮店的时候是2011年12月31日12:57,卤煮店的老板说汪淼和丁仪是他最后两个客人,这家卤煮店要关门了,再也不开了。


他说完拉下了铁门,铁门“轰隆”关闭的时候,时间跳转到了0点。


2012年的新年到了,人类又进入了新的一轮危机纪年。


丁仪在告别他之前,跟汪淼说,“你把他的一部分活在了自己身体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似乎在陈述一个并不太好的发现。


汪淼却觉得挺好,他不置可否,只是和丁仪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李瑶发了一段视频给他,是她和豆豆在家过元旦的视频,最后豆豆对着镜头说:爸爸早点回来,别太累。


汪淼用文字回复她:你们也早点休息。


他抬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时空,这个时候,李瑶和豆豆已经熟睡,丁仪正独自坐在远去的出租车上,实验室空无一人,卤煮店的老板在铁门之后准备着新的营生,绝望的年轻人和满怀希望的年轻人都进入同一个梦想,而汪淼孤身走在苍穹下,仿佛脱离地心引力。


推动他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无意识的念想。


2012年1月1日,危机纪年的第5年,凌晨1点20分,汪淼独自坐在了王府井教堂前。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从夜空中飘荡下来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智子凝视压在他的肩上,堵塞他的呼吸。


而这个时候的汪淼已经不会哭了,他变得更瘦削,也长了很多白头发,这些岁月和劳累带来的变化同时也在慢慢地萎缩他的泪腺。


汪淼最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史强的号码。


很快,对面传来空荡荡的“嘟——嘟——嘟——”的声音,汪淼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那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已为您转接语音信箱,请听到‘滴’声后开始留言。”


汪淼听到一声短促的“滴——”。


他举着手机,呼吸也变得苦涩,他想不通为什么,是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地时刻,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令他绝望又幸福的部分真相。


“……史强。”汪淼说。


然后,他的声音就湮灭在了他轻轻颤抖的呼吸中。


 


史强从冬眠中被苏醒的时候,组织上将他的物品一一清点过归还给他。


其中就包括一部旧手机,诺基亚。


是旧时代的产物,跟他现在的身份很相称。


手机在漫长的时间中已经耗尽了电量,上头说可以给史强配一部现代的智能手机。


“不用。”史强拿着自己的老款诺基亚笑呵呵地说,“我这人怀旧,你就给我把电充上就行。”


“可是这个型号的手机早就停产了。”


“停产了又怎么地,你们这科技都发达成这样了,给一款老式手机充个电都不行?”


最终还是给这款诺基亚充上电了,很快。


史强看到屏幕亮起来的时候,狭窄的屏幕上不断地涌出海量的短信。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来自汪淼 纳米,怂。


史强心想,呵!这么能讲!


远处的太空电梯发出一阵微弱的轰鸣,史强转头去看,旁边的工作人员给他介绍说,这样的太空电梯全球有4座。


“有4座这么多?!”史强笑起来,欣喜爬满了他眼角的细纹。


 


他苏醒后见的第一个人是个中年的学者。


她介绍自己说是纳米碳管材料研究中心的主任,姓张,登门拜访的时候还拎了一个箱子。


“我是汪教授的学生。”她自我介绍说,她将手中的黑色箱子打开,是个电脑,屏幕上漂浮着粒子,屏幕正当中有一串下划线。


“这是汪教授的遗志。”张主任介绍说。


“什么?”史强不明白。


“就是他保留的一小部分意识数据,按照他的遗嘱,他最后的这一部分意识数据属于您。”


她接着解释了一大通关于数字生命的事,史强很勉强地从她那些晦涩难懂的术语中提出了几个信息:


汪淼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还“活”在这台加密的电脑里。


“数据经过严格的加密,密码是8位数字,汪教授说,如果是您的话,应该能解出来。”


史强心疑这是否算一个任务。


他现在对跟汪淼有关的8个数字一点儿方向都没有。


张主任审视着这个来自旧时代的警官——穿着发皱的夹克衫,头发乱翘着,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就夹上了香烟的手,以及手臂上的一些疤痕。


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同年轻时的汪教授站在一起的画面,像一副不大高明的拼接画。


“史警官。”张主任说,“您知道,汪教授在走之前,去看过您吗?”


 


史强后来去看了监控。


进入冬眠的人不能随意探望,汪淼也没有任何的特权,上层基于汪淼德高望重的身份以及对他的敬重,特许他能够在门口看一眼。


并且要在基地人员的全程陪同和监控下进行。


史强说这群人多少有点毛病,“你这么个老头,还能干啥啊?腿都走不了只能坐轮椅了,还要全程监控和跟随。”


他是对着监控里的汪淼说,仿佛是在聊天。


监控里的汪淼应该将近一百了,史强看不到汪淼的正脸,只能看到满头的白发,整个身子陷在巨大的黑色风衣和黑色轮椅里,放在轮椅操控柄上的手也干枯如树皮,上面匍伏着一些衰老的筋脉。


“你这人吧,老都老了,一身黑居然还是挺帅。”史强那闲不住的嘴巴又说。


汪淼的动作很慢,他在基地人员的陪同下,坐在了自己这台冬眠仓旁边。


其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只能勉强看到一张脸。


史强看到自己在熟睡着,对汪淼的到来一无所知,对他们即将的永别也一无所知。


汪淼来到他身边,很缓慢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老树杈似的“V”。


这就是他来探望的全部了。


张主任带来的电脑上,8个密码位还空荡荡地悬在屏幕中间。


史强搜索了关于汪淼的全部。


网络上对他的记载、报道有很多,包括他的生平、制造太空电梯的全过程、他的家庭、他的寿终正寝。


“挺好的,哥白尼咯!”史强说。


资料上盛赞汪淼做出的贡献和其不怕死的科研精神。


“在试验第一座太空电梯雏型的时候,由于热带气流的影响,试验用的微型电梯舱坠落,引发小型的爆炸事故,汪淼教授在现场,遭遇了爆炸,万幸的是抢救及时……”


人工语音很甜美地介绍汪淼命悬一线的经历,史强看到现场有人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汪淼还很年轻,可惜半张脸都盖着血,史强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清汪淼那只流着血的手,悬在半空,食指和中指伸着,比出一个“V”。


史强盯着那张现场的照片看了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句:“……收到。”


 


他开始翻看汪淼发给他的短信。


史强印象里,汪淼这人话少,是个闷葫芦,非得敲他一下才乐意发出一两声简短的声儿。


偏偏人又轴得很,有敲必回。


史强那时候在车里玩累了贪吃蛇,就突发奇想地用发短信去逗他,结果这小傻子居然这么好逗,他发一句,汪淼客客气气回复一句,他发一句,汪淼再客客气气回复一句,字里行间都是不胜其烦,却每条都回。


太逗了,史强想。


他的爱好就从贪吃蛇变成了给汪淼发短信。


他没想到,后来冬眠了,汪淼这么个不爱讲话的人,居然能一个人给他发这么多短信。


“怎么还变话唠了?”史强对着手机嘀咕着。


他从最早的一条开始读,立刻就看到了汪淼那句诘问:


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我的错我的错,汪大教授。”史强笑呵呵地用声音回复汪淼两百多年前的信息。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吃了!怎么没吃?!你大科学家削的纳米苹果我哪敢不吃,我都吃光了!”史强甚至觉得有点委屈。


一条条,全是类似的琐事儿:


豆豆小学毕业了,她说要当物理学家。


“挺好的嘛,我看这丫头比你机灵。”


我还是吃不惯这个卤煮味。


“真没品味,吃不惯就别吃呗,非给自己找不痛快干嘛呀?”


史强有问必答,即使这些答复晚了两百多年。


他和两百多年前的汪淼从清晨一直聊到黄昏,却始终想不到汪淼留下的8位数字的密码线索。


 


张主任邀请史强参观太空电梯。


史强问,“这玩意儿是不是跟坐‘跳楼机’似的?”


“跳楼机?”


“就是游乐场里那个,一根柱子绑着好几个座位,一下蹿上去跟蹿天猴儿似的,又一下降下来模拟自由落体。”史强比划着,看到眼前张主任迷惘的表情,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不知道游乐场是什么吧?”


张主任果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史强摸摸鼻子:得。


他在直升机上向外看,张主任介绍说电梯的基底在赤道地带,有些在海里,有些在荒原上,他们今天参观的这一座是自几内亚地区出发的。


史强看到银色的缆绳连接深不见底的虚无苍穹和无垠的荒原,纳米碳管组成的缆绳在日光下泛着银光,远远看去像几根随风摇曳的细弦。


古筝计划之前,汪淼曾经在烟雾缭绕的卤煮店里同他描述过太空电梯的蓝图,他说得眉飞色舞,在喷薄着的白色的烟火中显得生气勃勃,他说纳米材料虽然很纤细,但是稳定性很高云云,史强听不懂这些令他头疼的名词,一边心想《十万个为什么》到底还是买浅了,另一边注视着汪淼纤细的、上下挥舞着的双手。


史强在想着,这双白净的、纤细的、文弱的双手,所制造出的纳米材料是否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一场无声的屠杀。


古筝计划之后,汪淼恢复了以往的沉默,他坐在史强身边沉默地喝着酒,史强想,那时候汪淼肯定恨死他了吧。


但是汪淼却说,“史强,我能给你打造一把比‘飞刃’更坚固的利器。”


微醺的汪淼搭着史强的肩膀,在热气翻腾的卤煮店,眼神牢牢地锁住史强,一字一句地说,“我留下来,当你的铸剑师,史强,你放心去未来。”


史强将他的眼镜摘下来,汪淼的眼睛清澈如湖,底下却藏着一片深海。


这就是汪淼,清澈而冷静地缓缓淌过末日的地狱。


两百年前的史强,和两百年后看着太空电梯的史强,同样想着。


“那么,汪教授的遗物,有头绪了吗?”张主任问。


史强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张主任问的是那台储存着汪淼意识数据的加密电脑。


8位数的密码。


“汪淼是留了什么小金库吗?还是留了什么机密数据,这么想知道。”史强问。


张主任摆摆手,“误会了,史警官。”她沧桑平和的脸上很罕见地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汪教授在给过我很大的鼓舞,如果没有汪教授,我恐怕早就自杀了。”


“汪教授说自己这辈子只有一个遗憾,就在那台电脑里。”张主任很真诚地说,“史警官,只有您能帮他完成。”


 


史强再次搜索了汪淼的资料。


关于汪淼去世的消息——现有的资料显示——曾经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轰动,他曾经住过的筒子楼、实验室,以及据他的学生说他生前最喜欢去的一家卤煮店旧址,一路上都摆满了鲜花。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有关汪淼的部分遗嘱被公开了,其中提到了他保留了部分生命数据,采用了极其复杂的加密方式,有专家提出是否尝试进行破解,被相关负责人回绝了。


汪淼在遗嘱中说,他没有藏匿任何有关技术的秘密,只有他个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遗憾,需要在未来等他的好友史强苏醒后完成。


“可是汪教授一生功成名就、家庭幸福、子孙满堂、福泽万世,怎么会有遗憾呢?”专家说。


“怎么不会有?”负责人反问,“相比起来,我更相信汪教授留有遗憾,而不是藏匿了什么技术机要。”


 


史强去买烟,这是危机纪年205年,为了服务于他们这种旧时代来的时间移民,专门划了一些街区售卖自2009年开始的零碎货物,但物资十分稀缺,有些抽惯的牌子已经找不到了,史强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点燃苏醒后的第一根烟,喷出一口白雾,白色的呛人烟雾在他眼前烟消云散,像是他错过的地球的这两百年。


烟酒店的对面开着一家花店,花不是很多,史强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买了一束蓝色的花。


店主是个姑娘,告诉史强说,这是飞燕草,象征清明、正义和自由。


史强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花叫什么,花语是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汪淼曾经穿过一件同样颜色的衬衫,在夜色里走向他,拎着公文包,脚步轻快,意气风发。


“多少钱?”史强掏出钱包。


姑娘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说先生,我们现在没有多少纸币了,我没钱找您。


“那你们通常怎么结账?”


“我们用电子码付款。”


“那我只有现金,你就别找了行不行?”


“但是这不符合规定。”


“小姑娘这么轴呢。”史强笑笑,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在她眼前晃,“看见没,我这老年机,破烂儿,刷不出什么电子码。”


小姑娘很熟练地拿了一台很轻薄的笔记本出来,她说可以帮史强往老年机里加载一些程序,能进行小金额的电子交易。


史强失笑,“……你们卖花的都这样吗?”


“先生,我刚从北京航天航空的电子信息专业毕业。”


“哟,小科学家啊!”史强咧开嘴,呲出大牙花子,“行吧,你帮我加载,我说你们科学家呀,都……”他又想到汪淼,一开始也这么一板一眼地,皱起眉告诉他楼道里不能抽烟的模样。


“都挺有意思。”史强说,“挺可爱。”


小姑娘这边电脑上开始跑史强手机里的信息数据。


“先生。”小姑娘很惊奇似的轻声说,“您手机里有一条语音信息,来自2012年。”


 


史强拎着小小一束飞燕草,走到王府井教堂。


王府井教堂还在,作为古文化建筑一直被保留着,但是周围已经被拆空,绿化带、长椅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史强觉得自己走入了一座旧城形销骨立的遗体中,遗体的内脏已经被掏空,教堂像是被风干的骨架支棱在那里,顶上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宇宙。


汪淼偶尔会跟他科普,不同恒星的光到达地球的时间并不一样,他指着头顶的穹庐,说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不同的星系、不同年龄的恒星发出的光,这些光承载了不同星球的文明,经历了不同的岁月,到达这里,同时被我们看到。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只万幸的虫子,能在同一时刻拥有现在和数不胜数的古老又灿烂的过去。”汪淼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盛赞的那些恒星的光都在他的眼睛里。


史强说自己从不抬头看天,他抬头的话犯人就要跑,但是在此时此刻,史强觉得汪淼的话,以及说这句话的汪淼,在他记忆里都十分动人,以至于史强罕见地,想把脑袋扬起来,去承受这样巨大而灿烂的幸运。


与此同时,他把手机里的语音信箱调出来,放在耳边。


来自两百多年前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他耳朵里。


先是绵长而缓慢的呼吸。


再是带着苦涩的喘气。


汪淼的一呼一吸像个倒计时,宣告着他内心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


这漫长的倒计时的尽头是汪淼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


“……史强。”


这声宛如蝴蝶扇翼的声音,穿越了两百年,在史强身体里掀起了一阵海啸。


他似乎知道了那8位数字密码。


 


“核验基因信息中……”


“校对基因信息中……”


“校对完成,史强,请输入密码。”


10184400.


“密码正确。”


这是一切的起始——他们同步的开端。


电脑里显示了一则口令,以及一个坐标信息。


史强带着电脑,顺着这个坐标,找到了一家小型的研究所,研究所像个方方正正的象牙墓碑,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他说这里是遗言博物馆,提供生命数据的储存、上传、共享和销毁服务。


“不算合法,但也不算不合法。”年轻人同史强解释。


汪淼的数据需要对应的接口,结合领取者的基因信息和死者的秘密口令才能进行解码对接。


年轻人让史强进入一个类似睡眠舱的胶囊中,胶囊内的座椅上遍布着感应器,触感像一块巨大的果冻。


“史强先生,我们需要声明的是,汪教授设置的程序是‘阅后即毁’,一旦开启,就意味着数据销毁程序也会同步开启,请问是否现在开启?”


“开吧开吧。”史强陷落在果冻一样的座椅里回答说。


睡眠舱关闭之后,史强的世界黑了一秒,好像自己变成一团数据被关机、拽入线路,然后风声、温凉的空气以及视觉又一同被重启。


他眼前是一片落日,落日下是年轻的汪淼,他坐在一棵树下,完全是史强记忆里的样子:瘦削、文弱、挺直。


“我有次来这里考察,发现这里的黄昏很美,所以想带你来看看,这件事我想了七十年,等了一百三十年。”汪淼说,“现在好了,你来了,史强,我能说再见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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